东方恋物癖:一场西方的幻梦 丨《蝴蝶君》中性别和文化的操演
为何京剧里的旦角总是由男人来反串?
那是因为只有男人知道,
女人什么时候应该怎么做。
——《蝴蝶君》
宋丽玲:“ 这是你们的幻想,不是吗?恭顺的东方女性和残忍的白人。”
伽利玛:“我不这样想。” [1]
以上对话节选自美籍华裔作家黄哲伦的话剧,《蝴蝶君》[2]。该剧根据京剧演员时佩璞的生平改编,讲述了法国驻中国大使雷纳·伽利玛(René Gallimard)与京剧男旦宋丽玲的离奇“爱情”故事。
剧本以倒叙的形式展开这跨度将近20年的故事,并穿插着普契尼的歌剧《蝴蝶夫人》,让演员及观众活在一个“人生如戏,戏如人生”的舞台里。
外交官伽利玛在观看京剧演员宋丽玲出演的《蝴蝶夫人》后,无法自拔地“爱上”了他,和他结为连理。但伽利玛不知道,宋丽玲的真实身份,不仅是一名男旦,还是共产党派出的谍情人员。伽利玛一直坚信宋丽玲是他温婉贤淑的东方妻子,是一名女性。直到他因叛国罪入狱后,第一次看到脱下衣服的宋丽玲,伽利玛的幻想终于破灭。
在监狱中的伽利玛
(图源:豆瓣剧照,电影《蝴蝶君》)
1
偏爱东方女性的“亚洲恋物癖”
枕边人是男人,自己却浑然不知?
难道这二十年中伽利玛一次也没看过宋丽玲裸体?
为什么伽利玛坚定不移地相信呈现在他眼前的宋丽玲是位女人?
宋丽玲的百般温顺
(图源:豆瓣剧照,电影《蝴蝶君》)
因为宋丽玲不光会乔装打扮,而且懂得迎合伽利玛的审美趣味,去更贴切的演绎伽利玛臆想出来的“完美女人”的形象。他装作深闺女儿对性事的羞涩,不曾完全褪去衣物,也不让伽利玛爱抚自己的身体,往往用手或嘴的服侍代替插入式性交。宋丽玲猜准了伽利玛对女人,或者说东方女人的审美趣味:贤淑拘谨,逆来顺受。
伽利玛喜欢的甚至不是温顺的女人,而是温顺本身。在《蝴蝶夫人》里,艺妓蝴蝶爱上美国军官平克顿,随后被抛弃,最终殉情的故事完美反映了西方对东方的刻板印象,勾勒出了西方的“阳刚”、东方的“阴柔”。
从古至今——从罗曼蒂克时代的东方主义油画到当代黄片网站Pornhub里的“Asian”归类——西方对于所谓遥远东方的认知离不开异域风情。当白人男性迷恋亚洲女性时,宛如瓷器一样易碎的“东方女性”则成了一种意淫的对象。
英文单词“Asian fetish”(亚洲恋物癖)指非亚洲人对亚洲人或亚洲文化产生的一种迷恋,性幻想[3]。这种性幻想是以有色眼镜看待亚洲人的,是将亚洲人物化的。物化也就是在自己的观点里,剥夺了对方的主动性和主体性,让对方失去控制自己被如何对待的能力。
在“亚洲恋物癖”的视野里,亚洲人不再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有发言权,他们被擅自打上“异国”的标签,并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被视作色情工具[4]。
亚洲女性在Instagram账号“The Fleshlight Chronicles”上晒出非亚洲人在社交软件上对其的骚扰
(图源:HuffPost,Asian Voices)
2
“作为一个东方人,
我从来不可能完全是个男人。”
文学理论家爱德华·萨伊德(Edward Said)也曾指出,东方主义(Orientalism)里的东方是西方捏造出来的,在风情的背后是长久以来的偏见和殖民主义[5]。宋丽玲的成功不仅仅是缘由于他的易装和示弱,也有伽利玛自己作为一个“西方人”的傲慢和对亚洲文化的无知。
伽利玛把外在的演艺与表象认定成性别和国籍认同,在宋丽玲穿上和服的那一瞬间,眼前的这人则代表了整个东方,“她”就成为了东方女人的象征。
伽利玛认为男性气质(masculinity)和女性气质(femininity)是二元对立的,是不可融合的。而这种性别气质又和东西方关联起来,东方和西方被刻意划分、区别,东方是女性化的,而西方是男性化的。
但是,宋丽玲身上浓郁的东方色彩和女性气质,都不过是他为了达到目的的表演。作为一个冷静、精明的男人,他的扮演过程,和美国后结构主义学者朱迪斯·巴特勒(Judith Butler)提出的“性别操演”异曲同工[6]。只是宋丽玲演绎的不仅是性别,更是西方对东方文化的想象。
宋丽玲敬酒的姿态
(图源:豆瓣剧照,电影《蝴蝶君》)
其实,伽利玛本身也是具有表演性的。伽利玛是靠入赘在大使馆获得的职位,在众人中地位低微,得不到尊重,也不甚具有主动性和阳刚气质。但在和宋丽玲的交往中,他感到了自己的控制地位,甚至由于“征服了一个东方女人”、“了解东方”开始得到上司的重用。这满足了他对西方人,尤其是西方男性形象的幻想。
伽利玛是西方教育和培养的象征,长期以来的征服史和殖民史,让他在潜意识里认为:西方是具有男子气概的,是具有“阴茎”的。而阴茎又代表了阳刚,征服性,攻击性;东方则是柔弱的,保守的,没有反抗力的,是“阴道”,被动的。
伽利玛之所以觉得故事顺理成章,是因为被他的潜意识支配着。即使出现了关于宋丽玲真实性别、身份和目的的线索,他也会主动忽视,因为他“不愿相信”。
于是当宋丽玲突然出现在巴黎投奔他,伽利玛没有怀疑,还为了那个其实是抱养的孩子不断泄露国家机密。甚至当宋丽玲穿着西装站在审判庭上,伽利玛也坚持自己朝夕相伴的“妻子”是个完全的“女人”。只有当宋丽玲在囚车上,真正地、第一次脱下衣服,他才终于透过幻想看到现实。
在审判庭的宋丽玲
(图源:豆瓣剧照,电影《蝴蝶君》)
3
“东方是西方想象中的东方吗?”
宋丽玲作为一名间谍及演员,恰好利用了伽利玛这些西方的偏见和潜意识,有意地演绎着西方眼中传统东方女性的形象:阴柔、无能,无可救药地受到西方男子的吸引。
宋丽玲满足了伽利玛对东方的幻想
(图源:豆瓣剧照,电影《蝴蝶君》)
性别是相互影响的,意指双方角色在为对方演绎。宋丽玲断言伽利玛男性气质的同时,放弃了自己的男性气质。把自己变得更柔弱,伽利玛就会更相信他,也会更加确信自身的“阳刚”。换句话说,是宋丽玲“演”出了伽利玛的性别,再一次回到“性别是具有表演性”这一说法。
宋丽玲最终打破了伽利玛对“拥有东方女性”的幻想,他换上西装、又袒露裸体——或者说,展现出意志、力量和真实的样貌——让伽利玛彻底崩溃了,他的梦和自我认知都在此刻破碎。伽利玛曾经把宋丽玲评价为“在大头针上挣扎的蝴蝶”,但到了这一时刻,“谁操纵了谁”似乎已完全反转。
然而,在现实社会下,我们不是靠变装就能打破这“亚洲恋物癖”。靠的是更多的有声的反抗,理解及说出来,“我不是你的性幻想”。
在今天,性别,性别认同,以及性倾向越来越被视为非二元的,不是明确的“这个”或“那个”。我们活在一个充满演绎和感知的社会里,性别被更多人看为是一种主动的、操演性的选择。
而东方,是不是也只是由西方创造出来的东方呢?
借用剧中宋丽玲对伽利玛说的一段话:“试着想想,假如某个金发碧眼的女子爱上了一个矮小猥琐的日本商人,这日本人粗暴地对待她,然后弃她而去三年。三年中,这位西方女性对着他的照片朝思暮想,还曾拒绝了年轻的肯尼迪的求婚,最后,当她知道这个日本男人已再婚,她就痛苦地自刎身亡。要是有这等事……你们还会觉得美吗?”
(图源:豆瓣剧照,电影《蝴蝶君》)
参考文献
[1] 蝴蝶君 – 维基百科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/index.php?title=%E8%9D%B4%E8%9D%B6%E5%90%9B&oldid=58253838
[2] 黄哲伦著;张生译. 蝴蝶君 [M] 上海:上海译文出版社
[3] Asian fetish - 维基百科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/index.php?title=Asian_fetish&oldid=965054704
[4] Lim, A. (2018). The Alt-Right’s Asian Fetish. Retrieved 2 July 2020, from https://www.nytimes.com/2018/01/06/opinion/sunday/alt-right-asian-fetish.html
[5] 东方主义 – 维基百科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/index.php?title=%E4%B8%9C%E6%96%B9%E4%B8%BB%E4%B9%89&oldid=60159983
[6] 朱迪斯·巴特勒 - 维基百科 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/index.php?title=%E6%9C%B1%E8%BF%AA%E6%96%AF%C2%B7%E5%B7%B4%E7%89%B9%E5%8B%92&oldid=58781721
撰稿丨伍雨亭
编辑丨余涵萱 罗方丹 刘文利
视觉丨张昱凌
排版丨Bong Tenlossiby
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